食人圣歌
利维坦按：根据法国作家、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 （Claude Lévi-Strauss）在著作《我们都是食人族》（Nous sommes tous des cannibales）中的观点，食人行为的原因大抵都可以归入下几类中：
食物性的（发生饥荒，或为了品尝人肉的滋味）；
政治性的（为了惩罚罪犯，或报复敌人）；
巫术性的（为了同化死者的美德，或驱离死者的灵魂）；
仪式性的（宗教崇拜、举行亡灵或成年祭典，或为了确保农产丰饶）。
疗愈性的（为了入药和治病）。
因饥饿而食用人肉的行为古已有之，“楚汉相距滎阳也，民不得耕，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而1846年发生在美国内华达山脉上，唐纳大队一行人自相啃食的事件，比起犯罪，倒不如说是灾难（参见利维坦之前的《吃人：同类相食的罕见案例》）。而比起单纯的因饥饿而吃人肉，作为习俗和体制而存在的食人行为往往受害面广，甚至祖辈相承，因而更显可怕。
文/Ben Thomas
译/杨睿
校对/石炜
原文/aeon.co/ideas/eating-people-is-wrong-but-its-also-widespread-and-sacred
《马可波罗的奇迹之书》（Le Livre des merveilles de Marco Polo），现藏于巴黎国家图书馆。
人吃人的事并不罕见。长久以来，人们把宗教仪式中的食人行径神圣化了。这类祭祀在世界各地几乎每个角落都会一再上演。在南美洲许多太平洋岛屿上，我们在古老的美洲原住民部落里发现了他们吃人的证据。其实在世界其他地方，也有很多类似的发现。
同类相食距离我们并不遥远，在历史上也确实发生过。20世纪80年代，国际医疗慈善机构“无国界医生组织”在西非利比里亚军中记录下了“仪式般的食人盛宴”。在此之后，食人仪式变得越来越普遍。到21世纪初，处于无政府状态的国家充斥着暴力、强奸和药物滥用等现象。刚果、塞拉利昂和乌干达也有人吃人的相关记录。在乌干达，约瑟夫·科尼（Joseph Kony，乌干达游击队首领，圣主抵抗军的领导者。他欲建立一个基于十诫和阿乔利传统的政教合一政府。但该组织被指严重侵犯人权，包括涉及诱拐、致残、施虐、强奸、绑架平民、使用童兵和屠杀等）绑架、强迫6万多名儿童加入战争。在这些童军之中，吃人的行径也频繁发生，令人发指。
在这些饱受战争摧残的地区，参加食人仪式的人常常十分乐意将他们的动机告诉别人。他们说自己吃人肉，能从中吸取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力量。这种做法还具有很好的宣传价值，能震慑敌人，让他们感到深深的恐惧。在科尼的童军中，吃人就像是“成人礼”一样。这一严酷的考验能让男孩变成真正的男人，让他在枪林弹雨中感到圣洁、力量和安全。
吃人是所有人最大的禁忌之一。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吃人也被认为是世界历史上最神圣的仪式之一。
“吃人”并不存在单一、普遍性的含义。相反，它在不同文化的精神框架中有不同的意义。对于古埃及的法老来说，吃人象征着来世的永恒。对于德鲁伊教的信徒来说，它可能与农业和生育有关。对于其他人来说，“吃人”是赋予权力、恐吓别人的手段，甚至还能用以表达对心爱的死者的尊重。最重要的是，“吃人”是一种禁忌。
我们经常以为禁忌是指那些被禁止的行为：和亲生兄弟结婚是禁忌，是乱伦；在某些文化中吃猪肉也是禁忌。但是从更深刻的意义上来说，“禁忌”一词表示的是那些神圣和世俗交汇的点：性交、接生和分娩。许多文化都认为这些行为是“不洁”的，但与此同时它们又是非常神圣的。人类学家经常将“禁忌”定义为正常情况下人们认为太过神圣的行为；是一种在最大的权力下会引发最大危险的行为。吃人是所有人最大的禁忌之一。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吃人也被认为是世界历史上最神圣的仪式之一。
“吃人”在不同文化的精神框架中有不同的意义
早在解剖学上现代智人（Homo sapien）出现之前，就已经有人吃人的事情发生了。前人（Homo antecessor，又名先驱人，是已灭绝的人属品种）是现代人类和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共同的祖先。在前人居住的洞穴里，人类学家发现了60万年前皮肉被剥离的人类骨骼①。在埃塞俄比亚发现的最早的智人骨骼也有被其他人类剥皮扒肉的迹象。
这些都要远远早于史前时期。所谓“史前时期”，就是指人类社会在文字产生以前的历史时期。我们很难知道这些遥远的祖先是如何自相残“食”的。一些人类学家认为，食物短缺一定是原因之一；同时，腐烂的尸体会吸引那些吃人的食肉动物，如豹子和狮子，所以人们也可能会选择把遗体吃掉。然而，到了旧石器时代晚期，吃人显然有了更深层次的目的。我们在英国高夫洞中发现的古人类遗迹，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5,000年，在这里也发现了人吃人的证据：许多头骨似乎被用作饮酒的器皿②。由此看来，吃掉死者对于当时来这个洞穴的人来说，是一种仪式。当时的人们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吃人，而是把人吃人当成了一种神圣的仪式。
作为14到16世纪墨西哥古文明的创造者，阿兹特克人会用活人的心脏、耳朵和舌头献祭
仪式化的人吃人不仅在历史的风浪中幸存下来，还成为最早期文明的一部分，尤其是古埃及。1881年，法国考古学家加斯顿·马斯佩罗（Caston Maspero）走进了开罗城外塞加拉墓场的一座坟墓。他走到地下堤道的尽头，发现了一条浮雕画廊，墙上鲜明地刻画了丰收的场景、寺庙仪式、与敌人对战的场面。墙上还有一些仪式铭文。这些铭文是属于“金字塔文”（Pyramid Texts）的一系列咒语，是研究埃及巫术语言的丰富素材。埃及巫术语言在一些最早的墓葬中就已经完全形成。我们由此可以得知：这些法术和仪式必定还要追溯到写下这些铭文之前的时间。
最奇怪的金字塔文也许就是那些“人吃人”的部分。不仅吃人，还会吃神：
法老
以每一位神为生
吃他们的内脏……
法老是吃人、吃神的存在
Pharaoh is [he]
Who lives on the being of every god,
Who eats their entrails…
Pharaoh is he who eats men and lives on gods.
这种“食人圣歌”是一种高度仪式化的文化传统，它的历史悠久，起源于史前时期之前。由此可见，吃人的传统要比写下这些圣歌的时间更早，比这座城市建成的时间更早。那时，尼罗河三角洲的战士们享用着敌人的肉体，他们认为“吃人”是神圣的行为。希腊作家狄奥多罗斯（Diodorus Siculus）在公元前一世纪，写下了数千年前的一个古老故事：奥西里斯（Osiris，埃及神话人物）禁止埃及人同类相食。到了罗马时期，这个故事还在被人传诵，让人们想起那个视吃肉为神圣的时代。
事实上，神圣的人吃人在西方一直持续到了罗马时代，也可能是到了罗马时代才再次出现。早在公元最初的几个世纪，某些信奉德鲁伊教的部落似乎就有人祭和人吃人的传统。许多希腊和罗马作家在提到部落时，也都提到了人吃人的事情。圣杰罗姆（St Jerome）提到了阿塔科蒂（Attacotti）食人族；希腊的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也曾提到过一个部落，他将其简称为“食人族”（anthropophagi）。
希罗多德在一则故事中写道：大流士（Darius）是波斯帝国的君主，他统治的疆域从现代的土耳其一直延伸到阿富汗。他决定进行文化差异的实验。大流士传唤了一群希腊人、一群卡拉提耶人（印度某部落）。他要求卡拉提耶人像希腊人一样，烧掉死者的遗体。卡拉提耶人十分恐惧，喘不过气来，他们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做这么可怕的事情。然后，大流士要求希腊人像卡拉提耶人一样吃掉自己父亲的遗体，结果又反过来了：希腊人非常反感这样的做法。虽然这两种文化在处理亲属遗体的问题上观点截然相反，但他们都有一个关键、共同的认识：祖先的尸体是禁忌，是不洁的，也是神圣的，因为他们连通了生死。
阿格霍利教义的核心原则是，宇宙中的一切都一样神圣，包括人类的遗体
事实上，一些僧侣和苦行者也会吃人肉，希望能超越生死的边界。例如，阿格霍利（Aghori）是印度苦行教派之一。阿格霍利教义的核心原则是，宇宙中的一切都一样神圣，包括人类的遗体。主流印度教认为怀抱、爱抚尸体是大禁忌。阿格霍利人吃人肉，是想要超越所有的白与黑，生与死；想要看穿人类所有的虚幻，看破现实的本质，达到涅槃。
一些西藏僧侣的见解可能最为清晰。16世纪初，他们从婆罗门苦行者那里得到了“人肉药丸”，并记载下了人吃人背后的深意和理论。这个理论非常复杂，有很多层次。但归根究底就是，他们认为这些“药丸”连通了主体和客体，体现了佛陀的怜悯之心，也提醒了吃人者，他自己的肉体也是转瞬即逝的。
以吃人超越生死的想法，到底有多久的历史？我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答案。但在我们进化的某个时刻，同类相食显然不再是简单的寻求生存、获得统治的行为，它成了真正的禁忌，成为神圣与世俗的边界。我们的祖先认为，人的遗体有过思维和意识；意识离开，以某种方式将有感情的人变成了无生命的物体。这种认识自然会给英国旧石器时代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法老的祖先，希腊、德鲁伊、阿格霍利和西藏的僧侣，世界各地的成千上百个社会，过去和现在的每一个时代，都无一例外。在这些文化对吃人的解释之中，有一个中心思想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我们吃死人，是因为我们不希望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死人。
注释：
①ftp://ftp.soest.hawaii.edu/engels/Stanley/Textbook_update/Science_300/Gibbons-03e.pdf
②http://journals.plos.org/plosone/article?id=10.1371/journal.pone.0017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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